笔者想,当年曾氏的几个弟弟,尤其是心气高傲的六弟,读到这里时,必定是或窃笑或恼怒,总之,都不可能接受大哥的这番高谈阔论。平心而论,要这几个住在荒山僻岭无寸尺功名、无丝毫地位的小青年去思考忧虑这些事,真是离谱太远了。细究当时的情况,曾氏实不过借此夫子自道而已!
前面说过,曾氏此时正拜理学大师倭仁为师,这封信里曾氏又谈到自己的身边有明师益友重重夹持。明师即倭仁,益友即吴竹如、冯树堂、陈岱云等人,曾氏和他们在一起成天读朱子全书,谈修诚之事,并每日记日记,将一念之差、一事之失,皆记于当天的日记里,对自己的差失严加鞭笞,毫不留情,甚至不惜骂自己如猪狗,而且还互相传看,以达到监督的作用。曾氏还为自己定下日课。就像一个规矩的小学生、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似的,他每天严守课程表,一丝不苟。
他将自己过去的一切不合圣贤规范的东西譬为昨日种种死,而将一切合于圣贤规范的东西譬为今日种种生。自号涤生,其意即在此:涤旧而生新。曾氏年谱中说,他“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”便产生在这个时期。如此看来,曾氏在信中滔滔不绝要诸弟立的志,正是他自己——一个年轻翰林的法前贤清天下的大志。
诸弟能不能接受暂且不管,悬出一个极高的目标来,让他们心存敬畏,努力追求,也是好事。至于对一般读书人而言,真正的有效工夫当用在何处呢?曾氏将自己的“金针”传给诸弟,这便是《大学》《中庸》里所说的“格物”“诚意”四字。穷究事理,躬自力行,便可成为一个读书明理的君子。悲天悯人的绝大志向,曾氏在以后的家书中较少提及,至于“格物”“诚意”等话题倒是常常说到。
致诸弟(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)
诸位贤弟足下:
十一月十七寄第三号信,想已收到。父亲到县纳漕,诸弟何不寄一信,交县城转寄省城也?以后凡遇有便,即须寄信,切要切要。九弟到家,遍走各亲戚家,必各有一番景况,何不详以告我?
四妹小产以后,生育颇难,然此事最大,断不可以人力勉强,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,不可过于矜持。又闻四妹起最晏,往往其姑反服事他,此反常之事,最足折福。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,诸弟必须时劝导之,晓之以大义。
诸弟在家读书,不审每日如何用功?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,虽懒惰如故,而每日楷书写日记,每日读史十页,每日记“茶余偶谈”一则,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。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,洎今已两月不吃烟,已习惯成自然矣。余自立课程甚多,惟记“茶余偶谈”、读史十页、写日记楷本,此三事者,誓终身不间断也。诸弟每人自立课程,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,虽行船走路,俱须带在身边。余除此三事外,他课程不必能有成;而此三事者,将终身以之。
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,曾与九弟详细道及。后因采择经史,若非经史烂熟胸中,则割裂零碎,毫无线索。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,尤为浩繁,虽抄数百卷,犹不能尽收。然后知古人作《大学衍义》《衍义补》诸书,乃胸中自有条例,自有议论,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,非翻书而遍抄之也。然后知著书之难,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。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,议论愈贯串,仍当为之。
现在朋友愈多,讲躬行心得者,则有镜海先生、艮峰前辈、吴竹如、窦兰泉、冯树堂;穷经知道者,则有吴子序、邵蕙西;讲诗、文、字而艺通于道者,则有何子贞;才气奔放,则有汤海秋;英气逼人、志大神静,则有黄子寿。又有王少鹤(名锡振,广西主事,年二十七岁,张筱浦之妹夫)、朱廉甫(名琦,广西乙未翰林)、吴莘畬(名尚志,广东人,吴抚台之世兄)、庞作人(名文寿,浙江人)。此四君者,皆闻余名而先来拜,虽所造有浅深,要皆有志之士,不甘居于庸碌者也。京师为人文渊薮,不求则无之,愈求则愈出。近来闻好友甚多,余不欲先去拜别人,恐徒标榜虚名。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,此大益也;标榜以盗虚名,是大损也。天下有益之事,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,不可不辨。黄子寿近作《选将论》一篇,共六千余字,真奇才也。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,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,此天分独绝,万不可学而至,诸弟不必震而惊之。余不愿诸弟学他,但愿诸弟学吴世兄、何世兄。吴竹如之世兄,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,言有矩,动有法,其静气实实可爱。何子贞之世兄,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,三百六十日,除作诗文时,无一刻不温书,真可谓有恒者矣。故余从前限功课教诸弟,近来写信寄弟,从不另开课程,但教诸弟有恒而已。盖士人读书,第一要有志,第二要有识,第三要有恒。有志,则断不甘为下流;有识,则知学问无尽,不敢以一得自足,如河伯之观海,如井蛙之窥天,皆无识者也;有恒,则断无不成之事。此三者缺一不可。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,至于有志、有恒,则诸弟勉之而已。余身体甚弱,不能苦思,苦思则头晕;不耐久坐,久坐则倦乏。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。
明年正月,恭逢祖大人七十大寿,京城以进十为正庆。余本拟在戏园设寿筵,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,故不复张筵。盖京城张筵唱戏,名为庆寿,实则打把戏。兰泉之劝止,正以此故。现在作寿屏两架,一架淳化笺四大幅,系何子贞撰文并书,字有茶碗口大。一架冷金笺八小幅,系吴子序撰文,余自书。淳化笺系内府用纸,纸厚如钱,光彩耀目,寻常琉璃厂无有也,昨日偶有之,因买四张。子贞字甚古雅,惜太大,万不能寄回。奈何奈何!
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,夜间小解知自报,不至于湿床褥。女儿体好,最易扶携,全不劳大人费心力。
今年冬间,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,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,其余尚有小进项。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,计还清兰溪、寄云外,尚可宽裕过年。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,仅借百五十金,岱云则略多些。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余金,家中亦有此数,将来正不易还。寒士出身,不知何日是了也!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,然苟不得差,则日见日紧矣。
书不能尽言,惟诸弟鉴察。